文本肌里(textualité)的观念之所以如此深入影片分析的领域,主要还是拜罗兰·巴特的重要分析名作《S/Z》(1970)所赐。在这本分析巴尔扎克短篇小说《萨拉辛纳》(Sarrasine)的专论一开头,巴特提示了理论层面的折中做法。在积极的价值意义上,他把文本“抄体”(scriptible)视同作品完结的否定,而以一个虽然狭义、但却更具运作性的作品的“复数性”(“pluriel”d’une oeuvre)来取代,亦即文学,特别是古典文学,不是由抄写的文本组成的,而是由阅读的(lisible)作品所组成的。文本在理想上无法企及绝对的、无尽的复数性,但有些作品却显示出“有限的复数性”,也就是巴特所称的多义性(polysémie),因此,分析家的任务便是“拆散”、“摊平”该文本以呈现它的复数性、多义性,而善于运用内涵意指(connotation)正是完成这类分析性阅读过程最有效的工具,且唯有系统性的阅读才能保证经过分析得到的内涵意指是中肯客观的,免于穿凿附会之嫌。巴特肯定每个内涵意指基本上都是“符码的起点”(départ d’un code),并在非常有限的符码上(全部仅五个)进行《萨拉辛纳》的阅读分析。
在这些前提下产生了几个重要的理论结果:《S/Z》书中采取一种对于阅读古典文本既非“主观”也非“客观”的态度(一种“既不停留在文本层次、也不停留在主观我层次的系统移转”阅读方式)。这样的阅读方式并不是不完整的,因为它在特定的逻辑上开展,主要目标不在于描述该文本的结构(“没有所谓的文本‘纲要’[somme]可言”),而且,它永远是一种未完成的阅读(“一切都在不断地显现意义”)。巴特实际运用的分析方法带来了非常丰硕的成果:为了对文本完结于某种最终诠释的封闭传统进行更彻底的否定,巴特一步接着一步地以一种“慢速”分析的方式表现古典文本结构的可逆性。这里牵涉到的基本概念是词组(lexie),一个由分析家自行规划的、长短不拘的文本片段(frasment de texte)。整个分析过程即依照先后次序检视这些词组,指出它们(内涵意指)的能指单元(unitéssignifiantes),再将每一个内涵意指各自归属到五个一般符码系统中。这篇论文最令人激赏的一点是,通篇分析不仅在原则上拒绝做出总结,而且以更自由开阔的方式保留文本表意系统的多义特质,形成一种“容量分析”式的阅读方式,打破作品的常态性。
这篇论述的第二个特性便是(借由一定数量和类型的符码)界定每一个词组的功能。可以代入第一个词组的有:叙述符码(code narratif,遵循剧情片从第一个画面开始就展开虚构空间的一般惯例)、诠释符码(code herméneutique,指“M”字之谜)和象征符码(codesymbolique,昆塞尔把“M”字母与“M字母的直划部分”主题进行衔接)。而在第二个词组中,昆塞尔突出视觉符码(摄影机运动、画面构图等)及叙述符码(引申巴特的“指涉性符码”);至于第三个词组的重心,则集中在如何借着某些纯属电影的符码(codes cinématographiques,尤其是蒙太奇符码)表现焦心期待与期待落空的主题。分析者以和前面的词组区分方式一样的自由度来界定这些符码,这样的做法颇不寻常,一方面,我们可以看到他撷取巴特《S/Z》一书中的五大符码系统作为分析的基石,这当中不是没有问题,例如“语义素符码”(code sémantique)成为专收疑难杂症的框架,而“行动结果确立符码”(code proarétique)尤其不适合使用于电影范畴,因为电影里的行动不是被描述出来的,而是被表现出来的。此外,昆塞尔这篇分析中的有些符码直接借自梅斯的《语言活动与电影》,例如“构成符码”(code compositionnel)、“摄影机运动符码”(code des mouvements de caméra)、“摄影角度符码”(codede prise do vue)等等,其他还有一些比较具有普遍性的符码类型,如从巴特处得到灵感的“叙述符码”,或采用例如“视线符码”(code des regards)或“布景符码”(code ed decor)等特殊符码来作分析。这个范例显示出一个特点,即文本模式的内部并不存在一张项目完备的符码清单可资套用,相反的,文本模式敦促分析者必须在每一个他所能指出的能指元素上引入“一个可能发展起来的符码”。
雷蒙·贝卢尔曾发表过一篇名为《明显性与符码》(L’Evidence et le Code)的文章,专门分析霍华德·霍克斯的片子《夜长梦多》(1946)中一个很短的段落(仅包含12个镜头)。他所选择的分析客体篇幅短小、结构简单(相当于大组合段分类中的一场戏)、视觉内容减至最低程度(一系列的正/反拍镜头[champ/contrechamp])。从对白和视线运作的重点分析中,贝卢尔指出这个段落如何透过两个演员之间的话语及视线交换,呈现出“传统”好莱坞电影的剪接逻辑。除了这个特殊符码的研究之外,分析家更感兴趣的倒是编码化(codé)的好莱坞电影如何在“明显性”的外衣下掩藏它的编码系统。
举个简单的例子来说,电影学者史蒂芬·希思对奥森·威尔斯的片子《历劫佳人》所作的分析篇幅之长,可谓罕见。近期另一位学者约翰·洛克(John Locke)提出新的观点,认为在这部片子开始的第一个镜头(一个相当有名的、繁复的摄影机运动,同时呈现片中年轻情侣和边界小镇的问题架构)中,有一个为时仅有数个画格、快速闪过的阴影,应是饰演昆兰探长(Quinlan)的威尔斯本人的影子。这个细节问题当然不会改变希思“全部”的分析结果,它只是调整了叙事问题(如果昆兰一开始就以画外的形式出现,就代表他所知的比我们所能想像的还多)和特别是陈述活动分析(analyse de l’énonciation,既然是导演本人的影子,尤其是嗜以出现/不在[présence/absence]的方式给片子以标记的大导演威尔斯)问题的分量而已。另一方面,这个例子也显示出,像希思这种已经提出结论的分析,还是随时有可能再“重新出发”的。
同样的例子还有很多,不过,并不一定只有在新东西或观点被提出来谈论的时候,我们才能重新探讨、延伸或反驳一篇既定的分析。影片分析是永无止境的,这种特性在实际的分析活动中,尤其是在分析客体的选择或分析范畴的界定上,发挥了不小的作用。尽管对一部特定的影片做出面面俱到的完备分析在实际的分析活动中不可能实现,但这个企图仍盘踞在分析者的心中,连带影响了影片片段分析(analyses de fragments)的兴起,这是我们在下面要谈的主题。
米歇尔·兰尼、玛丽克莱尔·罗帕尔和皮埃尔·索蓝在他们的20世纪30年代法国电影研究专著中相当注重所谓的“结构外观”,意即同时出现在某些影片片段中可资辨识的形式上的印记,例如不断出现的陈述活动印记、影片段落形态的明显改变,或是影片内在时间上的特殊处理方式等等。根据这些研究观点,他们特别剖析了一些片子,譬如亨利·德库安(Henri Decoin)的《背信》(Abus de confiance,1937)的第9场戏,戏中呈现出当时罕见的、颇为复杂的时间安排方式,把一个“持续性”剪接(montage duratif,火车上的旅程)、一段行经的路线(到达“父亲”所住的宅邸)和接连两段交替剪接组合在一起。以形式作为选取的标准,并不表示就是形式主义者的观点,因为“在这场戏之前,女主角一直被拒于观视(regard)的目光之外,这个复杂的时间性正好呼应女主角进入视线的过程,进而使她变成了一个被观视的对象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