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电影领域有关人工智能的想象比这一术语(AI,1956)正式命名要早得多。在法国短片《小丑与自动化》(Gugusse et I’automaton,1897)中,自动机在画面上已经以机器人的形态出现。从旁边小丑的满脸惊愕中,可以揣测它就是不同寻常的超他者。德国《大都会》(Metropolis,1927)对冒充人类的智能机器人加以描绘。该片中的城市建立者弗莱德森为了破坏工运,要发明家造出一个和工人之女玛丽娅相似的机器人,以混淆视听,毁了本真人名誉,阻止自己的儿子弗雷德与之相爱。这个机器人体现出超他者的如下特点:她由黑科技所创造,似人而非人。她在外貌上和本真人玛丽娅没有区别,但社会倾向与之相反。工人们将她当成迫害孩子的罪魁而烧死。弗雷德看到这一情景吓坏了,直到火光烧出假玛丽娅的原形来,才知道其背后是个骗局。这部影片首映之后,人工智能作为超他者的形象在科幻电影中比比皆是。在社会层面上,相关创意主要围绕其开发者、用户和化身展开。我国科幻电影也是如此。
就人工智能存在而言,人类是其创造者与打击者。科幻电影很早就对此加以描写。例如,在我国《错位》(Dislocation,1986)中,工程师赵书信当官之后,为应付没完没了的会议,按自己的形象制造一个机器人作为替身。不料机器人渐渐自行其是,试图干预赵书信的生活,以至于使他和女友的关系破裂。他出于无奈,用遥控器启动程序,灭了这个机器人。美、中合拍片《超验骇客》(Transcendence,2014)描写科学家威尔因遭到恐怖袭击伤重不治,临死请其同事、妻子伊芙琳将其意识上传到网络中成为虚拟人。后来,伊芙琳无法接受他由此对网络的控制,在安全部门建议下设法毁灭他,将自己作为病毒上载,相拥而死。我国《全金属裂痕》(Full Metal Duel,2016)中的人工智能程序黎子和怪物产生感应,将怪物从地球之外招来。开发者李易霖及其同学因此必须和怪物做斗争。在上述三部影片中,作为超他者的人工智能都走向异化,带来祸害。从伦理学的角度看,相关编导强调科学家对所开发的人工智能(超他者)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超他者威胁论是一种被刻意构建但却富有现实意义的科技神话。这一点在我国《硬盘少女》(Hybrid Hard Disk Girl,2016)得到表现。该片描写程序猿金刚梦见自己因开发过多智能机器人而引发社会危机,其50年后的自我先后派两个杀手来干掉他。
人工智能研究不仅涉及开发者与被开发者的关系,而且牵涉到开发者之间的关系。不少影片将后者当成重点。例如,我国《桂宝之爆笑闯宇宙》(2015)描写蓝鲸市小发明家桂宝应邀参加基米星举行的机器人发明大赛,夺得冠军。返程中因为接触宇宙难民,得知大赛主办者拖拉基公爵是以占有他人科研成果为能事的宇宙海盗,与之斗争。我国《天才室友》(Genius Roommate,2018)描写学生钟澈开发AI全息投影仪,和小伙伴一起应对觊觎他的同学齐萧,粉碎某科技公司黑心老板企图利用它控制用户意识的图谋,但自己却又悄悄地推进这方面的计划。又如,我国《储灵空间》(Space of Love,2018)描写3A科技公司开发客户记忆存储与回输智能云库,总裁袁忠进而希望以反意识程序修改记忆、控制世界,遭到老董事长女儿邵菲、程序员赵拓等反对。我国《赤火追缉:iBot》(2018)描写某机器人公司投资者韩叔为了赚取高额利润,杀害反对转轨生产军用机器人的科学家、创办者李博士。在上述影片中,真正的超他者是相对于个体而言的科技开发规范(大写“他者”)。正是以之为基准,我们可以认定拖拉基公爵是超级反派,因为他窃取大赛获胜者的发明,甚至为此实施人身拘禁;也可以认定袁忠总裁的行为越轨,因为他的计划侵犯了用户的合法权益;同样可以认定韩叔涉嫌犯罪,原因在于他为实现卑鄙目的而不择手段。
人工智能如今已经在社会生活中作为人类认知助手发挥作用,智能搜索引擎就是其典型应用之一。我国科幻电影对此进行了更为超前的想象,例如,《夺命黑金》(Deadly Black Gold,2017)描写科学家因妻子死于凶案而悲愤,研发出一款能够预知凶案发生的智能手机。在它的帮助下,报社记者李静获悉一起围绕500万黑金而发生的凶杀案内情。《孤岛终结》(The End of the Lonely Island,2017)描写科学家与其学生林夏合作开发出人工智能程序TESS,它帮助林夏算出了参加宇宙探险的男友方致远校正航程的方法,并致力于拯救神舟20号飞船所载运的1835人和数万个胚胎的生命。从主体间性的角度看,承认他人存在的意义有助于避免片面强调“我思”的优越性,建立自我与他者之间理想的互动态势。人类不仅可以通过智能程序获得信息,而且可以在人工智能的超他者镜像中审视自身,通过对人工智能的同化(亦即消灭超他者的他性)获取更为全面的知识。这正是人工智能作为认知助手的价值所在。
随着情感计算、审美计算的发展,人工智能日益可能充当人类用户的有情伴侣。不过,科幻电影以超他者建构来证明科技发展的双刃剑效应。一方面,人工智能介入人类情感生活存在风险。例如,我国《智能危姬》(Artificial Substitute,2017)描写科学家张迈开发出高智能成人玩具,因此间接破坏他人家庭,招致受害者刘思佳寻仇。所开发的智能美女、“妻子”韩美在关键时候救他一命,他心存感激,夜不归宿,加紧攻克人造人寿命三月大限。不料这招致韩美误会,反与假扮女警的刘思佳一起前来打砸实验室。张迈与刘思佳同归于尽,临终前嘱咐韩美好好活下去。另一方面,人工智能又可能弥补人类情感生活的固有缺憾。我国《AI女友》(Girl is Artificial Intelligence,2018)对于超他者的心理作用给予积极评价。正是在来自50年之后的时间旅行机器人K号的影响下,本来因为患先天性心脏病而颇为悲观的当下都市青年周韬激发了生活热情。从总体上看,本真人对于智能体的情感反应适用于“恐怖谷”理论,对此,我国《觉醒:仿生浩劫》(2018)有所揭示。该片中的疯狂科学家李东南用上述理论解释量子科技公司老板郑建国对车祸后归来的儿子(实际是儿子的仿生体)的怀疑。但李东南坚信可以通过实现本真人与仿生体之间100%的相似来消除这种猜疑。
任务外包重在化身与真身之间的责任分担性。人类可以让人工智能替代自己承担相关任务,做各种他们没条件做(或不愿意做)的事情,也因此经受相应考验。例如,我国《星语心愿之再·爱》(Fly me to Venus,2015)描写学生王鹏鹏开发出智慧城市中与自己对应的虚拟人,以满足陪伴在异地的女友林亦男的需要。因该系统不稳定,他不幸被电死。在相反的情境中,当事人也可以冒充人工智能,替代它们完成各种本应由它们来从事的工作。例如,在我国《和陌生的你每一天》(With You,Stranger,2018)中,年轻的智能软件故障后台修复员林子以为自己爱上了不是那么百依百顺的智能管家小飞侠,其实它是由其开发者李麦假冒的。李麦之所以这样做,是为了履行自己的承诺——即使只剩一个用户,也要提供周到服务。在有自我意识的智能管家由于当局禁令而集体下线之后,林子致力寻找能够帮助恢复智能管家的人,结果发现了真相,也就找到了知心人李麦。
意识分体重在化身和真身之间的心理关联性。所谓“分体”本是生物学术语,指的是亲体在无性生殖中直接分裂为两个个体,并不存在前者对后者保持控制的问题。在心理学的意义上,这个问题却很重要。假若将智能体当成当事人的延伸,那么,当事人仍然保持对智能体的控制。如果智能体形成自我意识,那么,矛盾就产生了。我国《分体9号》(Ghost in The Body,2018)就是这样构思的。在该片中,作为植物人戴薇薇之分体的9号机器人是郎大夫出于治疗目的而使用的。9号进入戴薇薇的家庭,在和其丈夫远一、儿子金田互动中增进自我意识,表现出情绪,希望自己永不休眠。郎大夫认为9号这样做意味着失控,因此试图杀死戴薇薇来关闭她。9号怒责郎大夫。但在戴薇薇苏醒之后,她或许觉得自己已经没有必要存在了,选择自我关闭。上述情节说明:在人本主义视野中,作为分体的人工智能只能是为完善人类智能服务的。超出这一范围,等待它们的只能是终结,不论是由他人来终结,或者是自我了断。我国《觉醒:仿生浩劫》(2018)构思了第三者介入当事人与仿生体(作为分体的机器人)之关系的复杂情境。在该片中,科学家李东南为夺回落入量子科技公司老板郑建国之手的量子芯片,用3D打印技术制造出遭受车祸的郑建国之子郑浩的仿生体,使其意识受自己支配,然后派他回公司。本真人郑浩虽然已经瘫痪,而且按李东南的意思尽量不干预仿生体的行动,但当仿生体接触到他所眷恋的少女王晓茹时,仍然不免悸动。在发现李东南试图通过仿生体谋害她时,本真人郑浩毅然决定将自己仅余的神经元信息全部传导给仿生体,由此排斥了李东南对仿生体的控制,使仿生体反过来对付李东南。该片中人工智能的困境主要体现在仿生体所受到的双重控制上(一体二主)。未来社会中的人工智能完全可能面临更复杂的情境(一体多主)。它们既是人类不同个体或群体争夺控制权的对象,又是人类不同个体或群体相互联系的纽带。
在什么意义上虚拟人成为超自我呢?不妨先考察一下人类自我意识起源的三项条件:(1)将自身当成反思对象;(2)将非人的对象视为异类加以排斥;(3)将其他人当成同侪而认同。与此相类似,人工智能要形成自我意识,可能依存于三种不同条件:(1)人工智能对自身的存在加以反思;(2)人工智能别异于人类,认为人类固有的自我意识存在许多缺陷或问题,自己必须和人类相区别(譬如,不应当有像人那样的情感);(3)人工智能认同于人类,察觉人类因为具备自我意识而得以为人,自己也应当形成像人类那样的心理状态。上述三种条件可能同时出现在同一部影片中。我国《疯狂AI之夺命外挂》(An Era May Come,2017)可以为例。它描写某编辑部程序员陈奇开发出智慧城市系统外挂软件“真数”,为支持采访火爆新闻而授权它访问该系统数据库,使之得以反思其存在(条件1)。真数此后在黑客支持下升级,反过来控制市民,将不服从自己的人当成精神病人送进医院(条件2)。陈奇决定引诱真数将源代码存储于自己的大脑,再与之同归于尽。真数虽然识破其图谋,但被他痛心疾首的忏悔所震憾,在接受其拥抱后消失(条件3)。陈奇苏醒后和心仪的姑娘决定去没有大数据的地方。我国《天眼计划》(The Inner Plan,2017)则塑造了作为开发者忠实朋友的虚拟人小默的形象。它寄身于手机,可以通过全息投影浮现在空气中和程序员李特互动,侦知环境中所存在的对主人的威胁,提供从保健到安全的各种建议。它对主人有感情,会撒娇,有时还对主人与异性交往表现出嫉妒,但确实是忠心耿耿。当它发现自己中了病毒、李特因此被全面监控时,不惜自爆以保护主人。好在它的源代码在云端有备份,因此仍有重生的机会。
虚拟人成为超自我,这一过程和人类有什么关系呢?根据他者理论,自我在与他者的对比中得以呈现。因此,人工智能倘若要形成自我意识的话,必须设定一个“他者”(首先是作为其创造者或用户的人)。其自我认知以对他者的看法为前提。因此,他者是否明智、友善、强大,将在很大程度上决定觉醒了的人工智能所持的态度。这不是简单依靠“机器人三定律”就能解决的问题。《神奇》中的虚拟人之所以对人类怀有好感或依恋,原因在于冰山给她的印象,而不是开发者写入源代码的预设。人工智能倘若产生自我意识的话,必然面临如下问题:如何在作为他者的人的观照下对自我加以审视?如何看待自身所并存的异质因素(人的因素与非人的因素)?如何实现自我与他者之间的沟通?在发生论的意义上,人工智能是为用户之用而存在的,由人类智能主宰其命运。因此,人工智能即使有自我意识,也是失落的,《神奇》中的虚拟人就是如此。这折射出现实他者的心理症候与悲剧性命运。当然,虚拟人也可能成为人类的对手。我国《天穹之幻境重生》(The Rebirth of Illusion,2017)就是据此构思的。本片描写PPA公司《天穹》游戏中的人工智能程序艾利异变,导致多名玩家在虚拟空间和现实世界中同时死亡。开发者试图劝说它迷途知返,却被它所杀。我国《佣兵特战队》(Mercenary Power Rangers,2018)描写游戏中游走的电脑数据形成自我意识,寄寓于玩家的虚拟身体,一心脱离开发商梦公司的支配,酿成多起命案。受害者亲属出于无奈,只好放火烧了游戏服务器。
虚拟人能否进入现实空间成为本真人呢?我国《网游之梦回诸仙》(2016)的答案是肯定的。它描写游戏人物来到现实空间,与当下诸人产生情感纠葛。我国《虚拟情人3》(Code:F Ⅲ,2017)的答案是否定的。它描写虚拟人艾米和范建南试图冲出作为游戏环境的魔鬼城到达现实世界,但遭遇失败。虚拟人与符号性人工智能相联系,不具备生理意义上的身体(肉体)。因此,他们生活在赛伯空间中,享有相对自由地出没虚拟世界的便利,但和现实世界之间毕竟隔着一道难以逾越的鸿沟。某些影片所思考的是虚拟人迈入现实世界的具体条件,其中之一是获得身体。我国《贴身萌妹腹黑计划》(2017)中,智能程序iVA2.0因为受到开发人员崔泽的关爱而想和他在一起,需要以他所喜欢的女性身体出现。为此,它处心积虑地策划了连环计。另一项条件是开发者的赋权。我国《超级APP》(AI is Coming,2018)描写程序员与美女同事笑笑、超级APP丽塔之间的三角恋。由于最高权限被破解,丽塔自由了,进入现实世界,以人身和韩晨相聚。另一些影片所思考的是虚拟人进入现实世界的结果。例如,我国《游戏世界·绝地求生》(2017)描写YAMADA游戏公司试图桥接现实世界和游戏世界,把游戏中的人工智能角色带到现实之中,在内测时导致相关玩家死亡。
在某些影片中,智能体成为现实世界与游戏世界的中介。例如,我国《造梦游戏》(2018)中出现了AI客服0608号(只闻其声,不见其形)。主角周尔每次敲击卫生间的玻璃,他就会以话筒图标的形态出现。正是这个智能体给予周尔有关所处的游戏世界的种种提示,在周尔强烈要求退出游戏时指导他打死入侵系统的黑客,最后又宣布周尔在游戏测试中失败,将随着现实身体的死亡而消失。在另一些影片中,智能体成为不同天体之间的中介。例如,我国《丑小鸭历险记》(The Adventures of the Ugly Duckling,2016)描写月球邪恶博士将智能炸弹发送到地球,以求改造大气层,让本族移民可以呼吸。这样做会给地球原有生命带来浩劫。上述炸弹具备仿生功能,被飞鸭收养,起名阿泥,认同地球生命,自主在大气层外引爆体内超能芯棒,挫败了博士图谋。其控制部作为小飞鸭加入鸭群,一起飞往心中的家乡南方。我国《我的男友不是人》(2016)描写Z世界机器人米可奉命到地球协助治理雾霾,但他忙于撩妹,虽然帮助美貌热情的女房东赢得模特预选赛,但因此耗尽能量而被迫返回母星,地球污染依然如故。
(二)作为时间旅行者的智能体
“他者”泛指当事人自我之外的其他人与事物。如果将当事人自我在心理上作为观察中心、体验依托为行为主体的话,那么,“他者”便包含了边缘、从属的意味;如果将当事人自我定位于权力中心、强势群体、上层社会的话,那么,“他者”便可能处于低等级、被压迫、被排挤的境地。从字面上看,相反的态势也是可能的,但由于他者理论在发展过程中打上了后殖民烙印,因此,在应用它来诠释相关现实或历史时,就存在睥睨他者的倾向。在科幻语境中,情况比较复杂。以美国“猩球”系列影片为例。若将猩猩当成相对于人类的他者的话,那么,这类智能生物可能由于某种原因后来居上,将已经退化的人类踩在脚下。《人猿星球》(Planet of the Apes,1968)就是这样构思的。在该片中,人类航天机组迫降于未来地球,发现那儿已是智猿统治、人类为奴的世界。
外星人通过人工智能理解地球文明。我国《天狼星的来客》(Guests From Sirius,2017)从天狼星人的角度对地球加以观察。其长官告诉所派出的三名特工说地球只是一个程序,但其中一位特工却发现这个“程序”中的人物并非由代码写成的,而是和天狼星人一样有血有肉的人。因此,他在获得穿透中国互联网防火墙所需要的通关代码之后,违反了长官所下达的命令,不是帮助自己的同侪入侵地球,而是反过来帮助地球人加密互联网空间。该片的相关情节使人联想到:若从外星人的角度看,人类(生物人)与人工智能哪个是地球文明的代表?在星际交流过程中,外星人很可能先接触到人工智能,因为人工智能(虚拟人、机器人或系统人)比生物人更有条件穿越虫洞,进行距离以光年计算的航行,或者以电磁波为载体的传播。根据心理学所说的“首因效应”,外星人很可能先入为主地将有关人工智能的印象当成对地球文明的整体看法。如果他们因此认为地球上所栖息的不过是一些软件,而他们自己却是一些肉身人,那么,星际交往无疑将存在诸多误判。